第225节(1 / 1)
惊骇过后,杨慎只觉忧心如焚:“难怪,难怪他要送闵尚书回乡……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了,他要让两个国舅在他自己手上……可他自己该怎么办?!”
谢丕此刻却已然恢复镇定,他沉沉道:“往好处想,至少那个惨死宫婢的亲人,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道了。”
杨慎一震,他看着自己的多年好友,仿佛不认识他一般。他忽然打了个寒颤,慢慢坐了回去,僵成了一块木头。
刑部侍郎张鸾在自家衙门的大堂内,早已吓得瑟瑟发抖。他也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人,当然也见识过张太后的“丰功伟绩”。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两个国舅,比皇上,还像是她的命根子。现下,这个两个国舅,被前上司闵珪强势收押入监,接着新上司李越刚刚上任,就把人弄疯了……
张鸾的牙齿在不住地打战,他不仅畏惧张太后的怒火,更畏惧自己的下场。李越,这个疯子,他是拿两个国舅的下场,做宣战书,来告诉他们所有人。你们可以不顾死活地挑衅,他也会不惜一切来报复。有本事你们就不要进都察院监牢,不要踏进刑部的大堂,否则只要你们迈了进来,就只能横着出去。
月池风风火火地进门来,面上一派焦急之色:“怎会如此,遣医士去诊断过了吗?”
张鸾期期艾艾地开口:“诊断过了,说是惊吓过度所致……”
他一语未尽,大理寺卿周东就已经按捺不住骂道:“李越!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,我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,就是在你见了两个国舅一面之后,他们才开始举止反常!”
月池睁大眼睛:“天地良心啊,我是想着,我这新官上任,好歹去狱里见见各位贵人,这才去了一趟,想着大致了解一下情况。就一面而已,两个国舅出了岔子,也能怪在我头上?”
周东已然行迹疯迷,谁到了这个时候,能不害怕呢?那是皇爷的亲舅舅,张太后的亲弟弟,就这么折在他们手上,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。这个罪,必须找一个祸首。
“一定是你!他们在狱中那么久没事,怎么你一来,就成了这样。不是你,就是闵珪,他即便走了,也不肯安生!”周东仍在叫嚷着。
提及闵珪之名,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。都御史张缙察觉不好,忙道:“行了,你也是堂堂的大员,凡事要讲证据。依我看,还是一齐把狱典和狱卒提来审问吧。”他们肯在此地等候月池,也是为着这个原因,刑部乃三法司之首,李越又深受皇恩,总不能越过他去。
狱典和狱卒早就到了,战战兢兢地走上堂来。周东将桌子拍得震山响,不断询问月池是否有行不当之举。可面对这样的威逼利诱,他们二人却仍坚持实话实说,李尚书只是和国舅们说了一会儿话,说完就走了,没有上刑,也没有干其他的事。而在问及谈话内容时,这些狱中人有的说李越在和国舅们回忆皇爷孩提时的旧事,有的干脆直接说听不清楚。小人物亦有趋利避害之心,李越官位最高,圣眷最浓,如真胡乱攀咬,不就只有死路一条。神仙打架,他们这些小鬼能不掺和进去,就肯定要远远避开。
月池摊手道:“如此,可证明我的清白了吧。”
周东不忿道:“可你具体说什么,还未可知。不定就是你的言辞惹得祸。”
月池放声大笑,好像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。她道:“看来,我在您眼中,真堪比苏秦张仪,单靠利舌就能杀人呐。”
周东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月池:“你靠利舌杀得人还少吗!”
他霍然起身,向外奔去:“我们问不出没关系,等这事闹到朝堂之上,自有大批人来帮你查清真相。”
他逃也似得向外奔去,就如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。月池含笑望着他的背影,这样一副俊秀的面容,落在张鸾眼中却如鬼魅。
他悄悄咽了口唾沫,然而还不待他回过神,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。周东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。月池道:“还不快把他扶起来。”
周东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了回来。他的双腿摔得发麻,头顶的乌纱帽都掉落在地上。月池施施然起身,她亲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还将官帽替他戴了头顶。这样一双手白净修长,可落在周东身上时,他却觉仿佛是有毒蛇爬过。
他的舌根渐渐发麻,再也没有适才的大呼小叫。他就像一个掉进冰窟窿的旅人,被无处不在的寒意,逼得面色青白,奄奄一息。
月池道:“哎呀,您看看您,这么心急干什么,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。”
她眉眼带笑道:“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,我岂会不知道您的性子。您什么都好,就是胆小了点,碰到一点儿事,就想着先把自己摘出去。这不是大错,要是能好好活着,谁会想死呢?你们说,是不是。”
堂中所有人都眼观鼻、鼻观心,大气不敢出。月池道:“可您要摘,也不能拿刀对自己人啊。”
她指了指周东和张缙,一字一顿道:“你还知道,我们叫什么吗?我们叫三法司。人是在哪儿出得岔子,是在都察院监。是谁一直在往牢里送锦衣华服,珍馐佳肴,看顾两位贵人,是你周东啊。”
月池一下一下替他整理领口:“你想跑,跑得脱吗?”
周东已是面色如土,他的瞳孔放大,仿佛下一刻就要厥过去:“你这是胡乱攀咬……”
月池又是一笑:“查案嘛,就是要大胆假设,小心验证。您适才说了您的猜想,结果验证失败了。我也来说说我的。”
她道:“依我看,可怜两个国舅,只是被当枪使了。幕后之人,看起来是想害国舅,实际是想害的另有其人。”
张缙一惊:“您是说,他们是想把戕害国舅的罪名,丢在您身上。”
月池道:“这最能说得通不是吗?我新官上任,过往作风又不太软和,又赶上了这么一个节骨眼。谁不想把我推下去,来保护自个儿呢?即便是皇上听了,也会觉得,我是被冤枉的。”
众人的心又是一沉,只听她又道:“不过,好歹是在都察院监里,这样都能动手脚,只能是……有内鬼。我想想,最近手里这几桩案子,牵扯到哪些人呢?”
她的声音又轻又亮,可听在有心人耳中,却与丧钟别无二致。
张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他抖得如筛糠,慢慢从椅子上滑落下去。连日而来的惊吓,早就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。月池见状忙搀住他:“这是怎么了,怎么就怕成这样了。”
她突然噢了一声:“我知道了,你那个侄儿,踢死了人家幼女,还说是驴踢的,对吗?”
张鸾被骤然喝破这件事,早就畏惧到了极点。他张口结舌:“不,不是……”
月池问道:“是不是侄儿,还是没有这件事呢?”
张鸾牙齿咯咯打战,只是拼命摇头。月池叹了口气:“天可怜见,我明白,我明白。谁家没有几门糟心的亲戚呢。那只是你的族人,又不是你的亲儿子,你也犯不着为了他犯这样的弥天大罪,是不是?”
张鸾一惊,他急急点头,这时才找回了语言能力:“下官敢对天发誓,绝无包庇之心!明日,明日下官就把判决发下去,马上斩了他,马上斩了他!”
月池失笑:“这是小案,不要为它坏了秋后问斩的规矩。”
张鸾一怔,忙应是。他起身之后,只觉内衣早已湿透了。他刚抹了一把汗,就听月池道:“你的大公无私,我们都是有目共睹了。那不是你,还能是谁呢,这急着想要我去死呢?”
张鸾对上了月池的眼睛,他只觉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睛,深不见底。他突然福至心灵,指着周东道:“还能有谁,在您一进门,无证据的时候,就对着您咄咄逼人呢!”
月池不敢置信道:“这……不可能吧?”
张鸾勉强挤出一个微笑:“是或不是,您请了皇爷的旨意,抄了他的家,不就水落石出了?”
月池点头称是,她道:“应祥果然是老成持重,比我这等缺乏经验的,要强上百倍。你的功劳决计不能抹去,不如我们联名上奏。”
劝君快上青云路
能在新规矩下嬴的人,自然会前仆后继地找我玩。
她笑得很真挚, 好像他们是多年的好友,她不是在抛给他一个烫手山芋,而是送给他天大的好处。而张鸾无法拒绝。他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, 说出那句话, 就已经把周东得罪到底。如若他不和李越一起把他打倒,一个大理寺卿治不了李越, 难道还治不了他吗?同样的,李越做了他的上官,一个疯子即便除不掉其他人,要搞死他也是轻而易举。他早就是夹心饼干,必须要选一方站队, 否则就只有被捏碎的下场。然而,他在极度慌乱中上了贼船, 那还能得到下船的那一天吗?张鸾忽然感觉一片茫然。
而周东则是惊怒交织,他的面色青白,仿佛魔怔了一般。他的心性还不如张鸾,当日闵珪任尚书时,他就吵吵嚷嚷,死命推脱。他做梦都盼着闵珪早点死。因为只要闵珪一走,就没人拖着他去死磕了。可让他没想到的是, 闵珪是如他所愿滚下了刑部尚书的位置,可新上来的这个人却比还罗刹恶鬼可怕。
他一上来就把拿国舅的事做筏子, 将他们全都逼进了死胡同。寥寥数语,这罪名就被栽在他身上,而他为了不让两位国舅记恨他, 的确一直多有孝敬。李越只要在里面掺一点毒药, 就能将屎盆子牢牢扣在他头上……砰砰砰,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像是野马驰骋而过。
月池见状微笑道:“何必如此战战兢兢,我等不过也只是想查一查罢了。如您果真无罪,谁还能冤了你不成。俗话说的好,身正不怕影子斜。只有心怀鬼胎之人,才会胡乱攀咬。”
这样含沙带影的话,听得周东眼前金花乱窜,他的心口一阵剧痛,指着月池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月池蹙眉道:“您这是何意,要是实在不放心我,何不一块去面见太后和皇上?”
太后……一想到张太后往日的作风,周东终于受不了了,他忽然大叫一声,就一头栽了下去,像是中了邪一样。
月池大惊失色,她一叠声道:“快叫大夫!这是怎么了,一个接一个的。”
衙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。大家手脚是前所未有的麻利,可却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这才来了几天,疯了两个国舅,晕了一个大理寺卿,还把一个刑部侍郎吓破了胆……早就听说,这是个辣手的,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。
都御史张缙眼睁睁地看着周东,像死狗一样被半拖半抬着出去,眼神晦暗难明。他半晌方道:“三法司上官,如今已去其一,这案子还能怎么查?”
月池淡淡道:“我大明人才济济,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来接任的人吗?”
张鸾闻言,试探道:“那是否先将他下狱?”
月池挑挑眉,满面惊诧:“应祥,你也太心急了,周东以前得罪过你吗?”
张鸾冷不妨马屁拍到马腿上,他的脸现下已涨得发紫了,他磕巴道:“没、没有的事。下官只是、是……”
他又开始磕巴起来,月池道:“凡事不都得讲个证据,执法更要讲个章程。岂能随心所欲,还是先送他回去,等旨意下来再说吧。”
周东还是被送进了轿子里。张缙苦笑着摇头,也要离开。临走之前,他对月池道:“李尚书雷厉风行,叫人感佩,可凡事,过犹不及。”
他的声音沉沉。月池垂眸道:“多谢您的好意。我一定秉公办事,情理兼顾。”
周东再次醒来时,妻儿早就在床畔哭成一片。他揉了揉眼睛,一时也是涕泗横流,可再难过,也要上本自辩。他艰难地爬起来,差人叫了心腹的主簿,为他代笔。
主簿赵阳匆匆赶来后,见到他这副模样,也是大吃一惊。他惊慌失措道:“您这是怎么了,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个样子!”
周东长叹一声:“怪我,不该动那些歪心思。过去那个只是要查案,这个是要命……我口述,你快抓紧写。否则,等抄家的旨意下来了,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!”
他的家人一听,又是一阵大哭。赵阳听了这话,哪还敢耽搁,连连应是。而他这一动笔,方觉事态之糟,居然超乎他的想象。他几乎是听到第二句时,手就是一抖,墨汁滴落洁白的宣纸上,留下一个黑疤。
他惊得张口结舌,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:“是国舅,居然是国舅!您这!”
周东见状更觉痛悔,他道:“我明明遣人去盯着,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,明明想栽给李越,却被李越反咬一口……”
谁人无妻,谁人无子,要是能活,谁会想死。周东一时恶从胆边生,他的眼中射出寒光:“为今之计,只能联络其他人,拼到底了。”
赵阳听得一愣,他道:“这……还要赶在圣旨下达之前,只怕这把握……”
周东摆摆手,目眦欲裂:“顾不得了!即便我死了,也不能让他好过。等着吧,兔死狐悲,唇亡齿寒,他对我们这样毫不容情,其他人又岂会坐以待毙?他们只会拧成一股绳,无所不用其极!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!”
赵阳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,他一时心乱如麻,半晌方道:“可这样群起而攻,会不会碍皇爷的眼?”
周东一窒,他捶床大怒:“我都要活不成了,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!”
赵阳此时已然恢复冷静,他是依附于周东羽翼之下的人,周东实在只有死路一条,他也没办法。可要是闹得太过,带累到他了,那可就不行了。似他这类文书之官,只要笔杆子拿的好,跟着哪个不是跟。
他思忖到此,便道:“您是危在旦夕,可这罪轻罪重,还有可商榷之处啊。自己一人问罪和满门抄斩,这差别难道不大吗?”
这一言,似冰水一般兜头淋下来,将周东噎得哑口无言。谁能拗得过皇上,谁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。赵阳见状继续劝说:“李尚书新官上任,必是要点三把火的,您犯不着当这个出头的椽子,总得为儿孙们打算啊。”
周东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孩儿们,仿佛被抽干了精气,他道:“难道叫我坐以待毙吗?那可是两个国舅,即便我不闹,太后也不会放过我全家的!”
赵阳一愣,他想了想,却道:“未必。太后是看顾张家,可皇上却一直十分厌弃。”
这一语似闪电一般惊破梦中人。周东气得晕晕沉沉的脑袋,此时方恢复几点清明。他霍然起身,屏退家人,这才和赵阳道:“我说李越哪来的熊心豹子胆,你说,这件事会不会受皇爷的密令。”
赵阳犹疑道:“这,不能吧。”是何等深仇大恨,要将自己的亲舅舅弄疯。
周东道:“你位卑职小,不知这宫中的风波,听说金夫人在宫中,再三阻拦太后去见皇上……”
只这一语就够了,赵阳瞳孔微缩,他道:“这就难怪了!这就难怪了!可如此,您的处境就更糟了。皇上总得给太后一个交代吧。”
周东一凛,他毕竟官做到这个位置,还是有几分智谋,冷静下来一下就了悟了:“你是说,万岁舍不得拿李越去顶罪,就要拿我去做替罪羔羊?!”
赵阳垂头丧气道:“唉,您实不该将矛头指向李越。诸公同属三法司,他估计也不想背上排挤同僚的罪名,可您那样一开口,他要是不处置您,颜面何存啊。更何况,您之前还公然指出,太后的懿旨是妇人干政……”
周东只觉浑身发软,如无他拒不奉懿旨的举动,李越可能还不敢这么张狂。他半晌方颤颤巍巍道:“这便是闹也是死,不闹也是死了?”
赵阳沉吟了好一会儿,才犹犹豫豫道:“这……或许还有一条路。”
周东眼中霎时绽放出巨大的光彩。
月池收到消息时,她正和朱厚照投壶。皇上在儒家经典素来懒得用功,可离了书以外的所有东西,都学得飞快,特别是在投壶之类的玩乐上,更是样样精通。
他今日头戴珠冠,锦袍玉带,俨然富贵王孙的做派。他拿起了羽箭,瞄准了正摇晃的铜壶。投壶从春秋绵延至今,早就发展出了不少新花样。秋千壶就是其中一种,形似烛台,上有机关,只要箭矢一触到壶口、壶耳,壶就会不断摇晃,更增加了投壶的难度。不过,这对个中好手而言,反而是添了兴致。
只见他手腕用力,箭矢就如飞虹一般射了出去,在触及壶中红豆时,虽跃了一下,可随后就陷入壶中不能动弹。左右齐齐叫好,负责记数的小太监早已是喜不自胜,叫道:“全壶!这又是一个全壶!”
他回头看向月池,长身玉立,神采飞扬:“到你了。”
月池默了默,君子六艺,她自然都用心学过,可到了面对这变了花样的投壶,她仍是有些力有不逮。她摩挲着箭羽,对准壶口投去。箭稳稳地落入壶中,却因力气太大,一下就从壶底跃出。替她记数的小太监讪讪道:“您这……再罚一杯!”
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,月池横了他一眼。拎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。说是酒壶,但这其中盛得不是酒,反而是药。月池将这苦汁子一饮而尽,又忙服了清水来漱口。
她叹道:“今日的药都喝尽了,可以歇了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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