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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4节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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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月池在宫中醒来后,及时遣人传信后,她才从极度的焦灼中挣脱出来。李越的秘密,终于彻底暴露了,他们到底还是会在一起。时春在收到消息的那一晚,独自来到了海滩上,即便到了深夜,海上的商船还在搬运货物。

远处灯火明亮,头顶繁星灿烂,而她却孤零零地坐在棕榈树下。她身上伤还没好,大夫不准她喝酒。街上人人都认识她,她甚至连一口酒都买不到,到了最后,只能悄悄去地窖里偷来一壶。她打开封口才闻出来,是荔枝酒。

她素不喜甜食,却还是皱着眉,慢慢饮了下去,酒水甘甜如蜜,喝在嘴里却是一片苦涩。她默默地喝完了酒,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。她盯着黝黑的房顶,扯了扯嘴角,日子总还要过下去,大家都活着,不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吗?

她向京中递了奏本,想申请回家过年,谁知,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朱批御准,反而等来了浙江那边的消息。这才几个月的功夫,倭寇又在浙江卷土重来了。

这里的贼寇,装备着新型火器,来势汹汹,杀伤官军无数,朝野为之一惊。原本打算在浙江明州开设的商市,也只能被紧急叫停。交往京都的奏报,写得是万分严峻,但是对于这波倭寇从何而来,哪里这么厉害的火器,却是写得扑朔迷离。甚至有人暗指,王守仁和时春是在谎报军功,他们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么多大功。

这时,中央就不可能毫无动静了。吏部派遣派一员参政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。司礼监也差人去任浙江市舶司的主管太监。吏部派的人是严嵩,而司礼监派的人则是佛保。

佛保真是打破头都想不到,这么一个差事是怎么落到他头上的。司礼监给他的官方理由是,他通晓多国语言,一定能够办好这个差。

佛保:“……”一提起这个理由,他就不由想起那天李越走时,问他的那个问题。

他甚至开始怀疑,是不是他那天撞破了皇爷和李越的“奸情”,所以李越要把他排挤出宫。可他没有对他们之间的事表示半分不满啊,你们要搞就搞呗,你想怎么压皇爷就怎么压皇爷,只要他自己乐在其中就好了。我们哪敢说半个不字。

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,备了厚礼,去找他的干爹兼伯乐刘瑾求情。老刘当然不能直说,这一来考较他的悟性,二来考较他的耐性。他选择直截了当揭了佛保的短处:“你当初和江彬好得穿一条裤子,是打量着大家都不知道?”

佛保的脸一下白得如蜡一般,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。

刘瑾摆摆手:“你自去吧,也不要太灰心,外放未必是坏事,关键要看你在地方,能不能做出什么明堂了。”

佛保这厢垂头丧气,而另一厢的严嵩却觉时来运转。

山势川形阔复长

顶天立地,风霜自挟的木棉,可不能一辈子生长在矮檐之下啊。

严嵩和李越是同科的进士。可这些年过去, 两人的际遇可以说是天地之隔。李越屡建奇功,步步高升,而他却是默默无闻。他几经周折, 最后到工部任职。

不是他不想去实权部门, 而是他出身比起顾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他的父亲严淮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,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。这样的家庭, 显然也不能给严嵩的仕途提供多少助力。

当年,朱厚照在广寒殿设宴,宴请当时的庶吉士。严嵩也在其中,他和谢丕、崔铣、湛若水、穆孔晖等人一道,当面请皇上撤下各地的镇守中官, 引得朱厚照大怒,若不是李越求情, 险些被拖下去问罪。谢丕回去之后,差点被自己的爹骂死。而严嵩回家之后,也没有讨到好。

他的父亲严淮彼时刚刚搬到京都,听到儿子的大胆之举之后,勃然大怒,不顾体面,命人将他拖到书房之中, 按倒凳子上一顿好打。严嵩之母听到了动静,忙赶了过来, 岂料严淮见妻子至了,更如火上浇油一般,板子下得又快又狠。严母眼见儿子身后裤子上渗出血渍, 早已心急如焚, 可又知道丈夫的脾气, 不敢硬拦,只敢在一旁求情。

她哽咽道:“老爷,不是妾身多嘴。只是,他也是要去做官的人,您不好把他打坏了呀。”

这不提做官还好,一提做官,严淮更是气得紧了,他冷笑道:“做官?与其等他去口无遮拦,害死全家,倒不如我现在打死他来得好!”

语罢,他又是一顿好打。严嵩从头至尾都没有辩解,只是见气息越来越弱,终于昏了过去。他的妻子欧阳氏,和他是青梅竹马之交,伉俪情十分笃挚。欧阳氏眼看丈夫被打成这样,再也忍不住了,冲上前来挡在他的身上,哭着向公爹求情。

这世上哪有公公动手打儿媳妇的道理,严淮还是个读书人,更干不出这种事来,只能收了手。严嵩这才被抬了回去养伤。欧阳氏紧忙替他收拾整理上药,眼见伤口,又忍不住淌下泪来。

严嵩勉强扯了扯嘴角:“莫哭,不过是皮外伤。养几天就好了”

欧阳氏哽咽道:“你究竟是捅了多大的篓子,才把爹气成这样。”

年仅二十五岁的严嵩,在这时才感觉到了后怕,他的面色沉沉:“是我,是我做错了……”

骨鲠直臣不是那么好做的,那要将全家,乃至全族的生死置之度外。他想到,他的老父老母,想到自己挚爱的妻子,难道真的要因他的一时意气,让他们全部去死吗?不,他做不到。父亲的这一顿板子,将他身上书生的天真打没。他冷静地环顾他身处的大明官场,越看就越觉心惊。

从那时候起,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。言多必失,与其惹是生非,不如做个锯嘴的葫芦。严淮叮嘱儿子:“你已是在皇爷面前挂了号的人了,出言无状,书生意气。近几年,怕是没人敢用你了。”

严嵩听了垂下头,严淮见状道:“但这也不是坏事。近些年,朝野上斗得太狠了,你安心韬光养晦,不去贸然出头,比什么都强。等到他们斗出胜负了,你再出来,这才是最稳妥的。”

严嵩听了父亲的劝告,没有参与到两派争执中。在戴珊、闵珪和勋贵对上之后,他只觉毛骨悚然,索性选择了称病,退官回籍,这才躲过了几次朝廷大清洗,避免了站队。

随着李越在宣府的死讯传来,皇爷再次重整朝堂后,他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。几方相斗,已然分出胜负。这世上岂会有第二个李越,敢去搅弄风云呢?他北上顺天,正式复官,还是继续在翰林院任职。

后来,他眼看朱厚照越来越重视实务,多次提出希望将翰林学士下放,便顺势离开了翰林院,托关系去了工部任职,原因无他,工部右侍郎张遇是他的座师。在科举制下,师生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,而他的座师官职还不低,这样的大腿就在眼前,此时不抱,更待何时。

他在工部倒也干得兢兢业业,三年的考评都是甲等。他本来盼着慢慢积累资历,再对皇爷投其所好,博一个富贵功业,可冷不妨李越又活了。李越一活,皇上的心也跟着活络,先是御驾亲征北伐,后又是大力推行新政。

严嵩没曾想,自己千躲万躲,最后还是回到了风口浪尖中。他已经退官了一次,叫家人同他过了好几年的清贫生活,不可能再辞官回去了。而此时的局面,比退官前还要糟糕。他私心以为,李越经这多年磨砺,早已今非昔比,这次龙虎相斗,更有可能占上风。可他的座师兼靠山张遇,却十分反感李越那一套。张遇虽不敢直接和李越对上,可背地里绊子却没少使。

严嵩既然托庇于张遇,自然不能背着他去和李越交往,可要他听张遇的话,也去想法子给李越添堵,他也觉为难。他又不是吃错了药,干嘛要去和李越结仇呢?他只能继续做着夹心饼干,期盼着这次大战的结束。

直到今年,他才看到了曙光。李越一跃为刑部尚书,借着人事任免大权,处于绝对的上峰。他的座师张遇,以及一种心有不忿的同僚,这下是甘拜下风,再也不敢吭声。张遇甚至还想,让严嵩借这么一层同科的关系,去和李越套套近乎。

严嵩心道他是急糊涂了,李越的家门,如今是门庭若市,他这样的上去,只怕连号都排不上,还不如曲线救国。

他选择和谢丕多多交往,刚开始是偶遇谈论诗文,后来又是回顾当年,感慨万千,接下来再谈论政事表达观点。这么几番下来,谢丕对他的印象倒是提升得较高。

所以,在月池提出希望吏部派人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时,谢丕也将他列入到了推荐名单内。梁储在见过他之后,直接一锤定音,敲定了他去。谢丕倒是十分诧异:“没曾想到,您居然这般看中

惟中。”惟中是严嵩的字。

梁储一哂:“人在张遇手下,还能几方都不得罪,转头来还能一下就搭上你。前些年不声不响,在老夫面前,一开口却是动中肯綮。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,最适合去干李含章交办的紧要事。人家是有事弟子服其劳,老夫倒好,竟是反过来了。”

谢丕不免发笑:“含章也是为国着想。您老最是高风亮节,又何必同他计较呢?”

梁储哼哼几声,又问道:“他近日,又忙什么去了?”

谢丕面上的笑意稍淡,他道:“听说是因着他的岳母不好了,含章欲送嫂夫人归乡呢。”

李宅之中,好不容易回家的贞筠已是怒火中烧。她道:“我告诉你,我哪儿都不去,我哪儿都不去!”

月池默默地看着她,久久没有言语。大福被贞筠的动静吓了一跳,月池忙把它抱起来。它蜷缩在她的怀里,睁着水汪汪的眼睛,看着贞筠。贞筠被这两双同样明亮的眼睛,看得心头一酸。

她吸了吸鼻子道:“我以后不会再跟他顶嘴了。”

月池摇了摇头。贞筠气怒交织:“这还不够?!那我把他供起来总可以了吧。他一来,我就远远躲开,不叫他有半点碍眼的地方,这总可以了吧。”

月池既觉得好笑,又颇感酸楚。她道:“不是为了这个。他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。”

贞筠一怔,她突然明白过来,这里是她和阿越的家,以那个人的骄傲,他岂肯在此地和阿越亲密。他要把她带走,带到那座所谓的镇国府去。

贞筠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水,她极力想忍回去,可就在低头的一刹那,泪珠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。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庶姐耍得团团转的笨蛋了,她道:“我日后,很难见到你了,是吗?”

月池笑道:“怎么会。”

贞筠吸了吸鼻子:“你少骗我。这么多年了,我好歹也知道他一点儿。他要么把我在宫里关一辈子,要么就把我撵得远远的。因为他嫉妒我们拜过天地,他嫉妒我们生同衾,死同穴。就是这么一个名分,是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,所以他就想把我赶走!”

月池忙掩住她的口:“别说这些傻话了。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那个地步。”

贞筠的脸涨得通红:“那是为什么,你说啊,那是为什么啊!”

月池道:“是我想将你送走的。”

贞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,眼中有怀疑,有受伤,更有深深的不解。

月池叹道:“贞筠,顶天立地,风霜自挟的木棉,可不能一辈子生长在矮檐之下啊。你扪心自问,这么些年,你的生活,除了李越,可还有旁的吗?”

她缓缓道:“我不是你的父亲,我不会逼你去依附任何人,因为你已经长大了,聪敏机智,勇敢善良,你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,甚至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要强。那么,为什么你还像过去一样,把自己的人生局限在内宅和宫闱,把自己的位置永远界定成李越的夫人呢?”

贞筠一窒,她脱口而出:“因为我舍不得你。”

月池摇摇头,她笑道:“因为你知道,是我离不开你。我太害怕、太担心,太多愁了,也太惫懒了。要是没了你,我恐怕连穿什么衣裳都闹不明白。是我的依赖,把你捆在了这里。可我不能那么自私,我不能捆你一辈子。”

“贞筠,你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。”

一寸离肠千万结

那我就日日求上苍庇佑,一定叫我走在你前面。

贞筠回顾自己这半生, 比起仍被锁在深闺中的姐妹和密友,她的经历可以称得上是跌宕起伏。她的命途,因三扇被推开的大门而改变。

李越带着她, 推开了方家的大门。在爹爹要杀她之时, 母亲舍不得她,哥哥放不下她, 可他们都救不了她。她绝望、崩溃,可无济于事,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李越,像神祗一样,降临到她面前。从此之后, 她不再是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,她有了新的依靠。

阿越从来不会像父母那样压抑她的天性, 她不会逼她稳重自持,逼她以纺绩女红为要。她可以学她一切想学的东西,尝试在世俗眼中种种离经叛道之事。她可以放松地阅读,自由地外出,肆意地蹦跳。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,她们或许会永远这么快乐下去。

可这世上哪有桃花源呢?在阿越离去之后,贞筠从未那么清楚地认识到, 她的安稳与快乐,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付出之上的。这份沉甸甸的恩义, 激励着她前行。她不愿靠李越遗孀的身份,在悲伤和无助中了此残生。她要为阿越和时春复仇。

她选择推开李宅的大门,来到深宫之中。在这里, 她一面帮助表姐婉仪整顿宫闱, 一面像海绵一样汲取知识。特别是当知道李越和时春还活着以后, 她更是夜以继日地苦读。她不奢求能改天换地,只求当姐妹再遭不测时,她能有一点助力。

她最终做到了,她在众目睽睽之下,凭借自己的双手,推开了武英殿的大门。她用自己的学识和勇气,争取了朝廷的发兵,保住了她所珍视之人的性命。那一刻,她真的觉得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。她不再是父母眼中不听管束的坏丫头,不再拖姐妹后腿的无用之人,她是真正能做成一些事,是真正能保护她们的。

可惜好景不长,阿越和时春是回到了她身边,但这个小家圆满了没多久,就又一次被拆散。时春远赴岭南,而她则被困在宫中,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。不同的是,这个笼子,比方家的那个更大,更坚固,也更让人窒息。阿越的努力,只能为她迎来短暂的放风。当她们共同隐瞒的秘密彻底暴露之后,她就明白,她恐怕是出不去了。

贞筠也开始一宿一宿的彻夜难眠,从最初的怨愤到后来的麻木。她不停地替她们缝制着各色衣物、鞋袜,几乎打算把剩下十年的四季衣裳都存够。婉仪姐姐劝不动她,很快也加入了她。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,可婉仪姐姐似乎仍在受煎熬,她每每抬头看过去,都能瞥见她腮边的泪珠。

她还以为,她要这里枯守几十年。

没想到,月池又一次将她接了出来。她们来到了京城繁华的街市上,从头逛到了尾,接着又去遍尝美食。灯火如昼,人潮如织,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灿烂如春华,她们鲜少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候。可越是如此,贞筠心中不祥的噩兆就越浓厚,可她一直忍着没有开口。既然结局已经无法避免,为何不干脆高兴一点呢。只要能时不时见上一面,确保彼此平安,她就心满意足了。

可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迎来的结果却还比她想象得更糟。她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歪缠。只要不涉及原则的问题,只要她生气了,阿越到最后总会妥协的。可这次,她说什么都不管用了。

在长久的沉默后,她问道:“我能给你写信吗?”

月池颌首:“当然可以。”

她又问道:“那我每年能回来看你吗?”

月池展颜:“我会永远保护你的。”

贞筠又忍不住落泪,她勉强一笑:“那我就日日求上苍庇佑,一定叫我走在你前面。”

月池斥道:“别说傻话!”

她缓了缓神色,轻抚她的鬓发:“你放心,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。你只要去,做你想做的事就好。”

方贞筠就这样,推开了自己人生中的第四扇大门。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,看着身后尘土飞扬,京都巍峨的城门离她远去。当年入京时的惶惶不安,已恍如隔世。

贞筠忍不住发笑:“当年我可真是怕得要死,听说你被选中的那日,你还记得吗,我当场就吓晕了。”

月池亦一哂:“本来以为铁定选不上,谁知道……”她一时语塞,当年喊打喊杀,谁能想到这儿又是这个样子。

“当年不想来的地方,现在却舍不得走了。”贞筠仰起头,笑盈盈道:“我会大大方方地回去的,富贵不归故乡,如衣锦夜行。在这儿这么些年,我也该海阔凭鱼跃了。”

“我会去多番尝试,找到能让我奋斗一生的事业。”所以你不必挂心,离开了你,我也不会茫然失措。

“我也会去见母亲,这么多年,我也真是很想她了。”所以你不必发愁,离开了你,我也不是孤身一人。

“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。我会一直等你。”等到你成功,接我回来的那天。

“只有婉仪姐姐,让我免不了挂心……”

月池道:“我会竭尽全力,保住她平安。”

贞筠点头,她半晌方道:“那我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……”

她又笑了起来,揉了揉怀中的小狗:“至于大福,你就更不必担忧了,我一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。 ”

大福自坐上了马车,就焦躁不安地哼哼。月池摸了摸它的头,一抬头与贞筠四目相对,却都觉喉头酸涩,默默无言。

贞筠忙低下头,她深吸一口气道:“别送了,天色不早了,你待会儿还得赶回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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