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2节(1 / 1)
刘健斥道:“你任由她肆意妄为,闯下这样的祸,可想过如何收场吗?”
王鳌叹息道:“含章,开关风波尚未停歇,又出了民乱,这样两厢夹击,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月池劝道:“先生们莫急,古人云,譬如破竹,数节之后,皆迎刃而解。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,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。如我们能对症下药,危难自解。”
杨廷和道:“怎么说?”
月池沉声道:“八个字,免征重税,全面开关。”
人生看得几清明
在找朕?
杨廷和静静地望着她, 即便面临这样的乱局,这位内阁首辅,仍是沉稳如山岳。他道:“你应该知道, 这绝无可能。”
此时仍是夏日炎炎, 冰块融化,在青铜冰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鲜明的瓜果, 她轻轻道:“学生当然明白。”
她徐徐道来:“全面开关最大的坏处,不在助长倭患,而在它会动摇了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,动摇早已安稳的秩序。”
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,她也没有丝毫地回避。
她道:“于为政而言, 商人获利颇丰,图谋权势, 势必会威胁士绅,扰乱朝纲。于民生而言,一旦农不如工,工不如商,庶民势必心思浮动,不事农桑,威胁食粟。”
她的眼中划过幽光:“我们的祖宗, 一代一代的聪慧明达之人,绞尽脑汁, 才建立起这样的稳定规则。天子至高,礼法之治。奇技尽去,儒道为尊。士农工商, 各行其是。这是多么精密牢固的体系, 即便是改朝换代, 下一个王朝仍会沿着固有的道路前行。一旦全面开关,带来的不过是多一些银两,可对秉国者而言,要付出的代价,要冒得风险都会超乎想象。”
谢迁目光复杂:“你既然都知道,为何还要一意孤行?”
月池环顾四周,真心实意道:“我要是生在这里,定不会这么想了,可惜,造化弄人……”
她展颜一笑:“我今日不是来和诸公商量的。”
刘健皱眉道:“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。”
他索性戳破:“如真有心让你一手遮天,又岂会让你接闵珪的班,迟迟不能入阁。”
月池淡淡道:“您为官做宰这么多年,应该知道,有些事放在明面上,反而是做不成的。”
刘健冷笑道:“这么说,你是有逼我们就范的锦囊妙计了?”
月池失笑:“不敢当,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。这开关的危险,我和先生们皆是心知肚明,可这不开关的害处,先生们当真仔细思量过吗?”
她取出两封书信,放在桌上,道:“严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,佛保没过多久也开始水土不服,先生们就不想知道,他们的病根是哪儿来的吗?”
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,到底还是拆阅了起来。看到一半时,谢迁的胡须就开始颤动,他的眼中涌现惊怒:“这怎么可能,这怎么会……”
月池一哂:“你们想士农工商,各行其是,却不想连自家,都已是士商不分,官匪一家。”
她道:“这开关的银子,你们不想赚,有的是人想要。这些人,有能力、有人马、有军械、有船只,让这海关的门永远闭不上。朝廷每年拨过去的巨额军费,反而成了资敌之脏物。领军的将领白日打仗,晚上就在作乱。还有无数因闭关而失去生计的百姓,他们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。”
杨廷和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,月池道:“当然,这代价虽然大,可比起冒险开关来,也不是不能承受。毕竟,两害相权取其轻,只要东南之乱,不乱到京都来,大家都能安枕无忧。”
刘健一时吹胡子瞪眼:“李越!”
月池摆摆手:“可问题是,东南之乱真的能随着闭关而得到控制吗?我看未必。”
王鳌恍然,他拍了拍谢迁的肩膀,无奈道:“那些水转纺车……”
这一言如晴天霹雳,惊醒梦中人。
屋内一时只有月池的声音在回荡。她摩挲着椅把,语调不徐不急:“唐时,曾三次大规模地毁去碾、磨,因为上游王公贵族的水磨太多,严重影响了灌溉用水。那时,尽管颇费了一番力气,毁磨之举还是做成了,因为对那些公侯之家而言,最不缺的就是人力,以人来替磨,于他们尚能接受。可如今,水转纺车又不一样了。”
“您知道,海外的洋人,把我们称为什么国吗?”她笑道,“是丝国。”
谢迁深吸一口气:“老夫会依法惩处,大义灭亲。他们没了依仗,就不会再惹是生非。”
月池摇摇头,她道:“人心都是一样的。有位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,大致意思是,一有适当的利润,人就胆大起来。有一半的利润,他们就会铤而走险;有一倍的利润,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;有三倍的利润,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,甚至甘冒绞首的危险。您杀自己人有什么用呢,纵使您能将□□粤的豪族都夷尽了,也还是会有新人补上。拙荆的纺纱厂毁得那么彻底,背后又岂止一两只手。”
谢迁一时面白如纸。杨廷和长叹一声:“你这般抬高商贾,就不怕再遭士林厌弃,反伤自身吗?”
月池一笑:“谁说我是为了抬高商贾,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儿罢了。士林或许政见不一,观念不一,可谁能跟银子结仇呢?圣上立下人事考评之法,多次赏赐百官,还允诺考核为甲者,再加厚赏。赏银要是发不出来,他们定不会寻圣上的不是,因为他们不敢,更不会寻我的不是,因为此事不归我直管,那么,他们又会去找谁呢?”
月池一字一顿道:“诸位不做,自有人来替你们做,毕竟,断人财路,如杀人父母,凭什么江南四省盆满钵满,其他地方就只能吃糠咽菜呢。”
刘健望着她,只觉心惊不已:“你早有部署,你早就知道了一切,故意设局来套我们?!”
月池摇摇头:“您错了,我什么都不知道,我只是想,多年不成,岂会没有根深蒂固的缘由。”如没有足够的助力,又会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。
几百年的闭关锁国,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。她到此世来,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。
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,能改天换地,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,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。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,先进无比,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,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,催命的令符。
她在教那个人,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,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,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,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,引入外来的火花吧。
月池十分坦然,她摊手道:“既然不想商人乱政,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?反正,他们都已经在做了,不是吗?我们要做的,不是禁止商贾,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。”
内阁彻底归于缄默。月池没有步步紧逼。她知道,大家都需要时间。
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。外头是酷暑炎炎,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。
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,摇着尾巴撒娇。月池挠挠它的下巴,逗弄了它好一会儿。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,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。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。
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:“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,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……等到日头落下了,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……”
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,心中暗叹一声:“你照料得很好,只是别太惯着它了。”
小太监忙道:“奴才等不敢不精心。”
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头,它忙里偷闲,仰起头来吐吐舌头。月池道:“你什么都不知道,就觉得挺舒服,是不是?”
她步入内殿,能伺候在这里的,都是熟人。谈瑾德端上甘菊熟水来,月池一饮而尽。接着,谷大用就来问晚上想用些什么膳食了。
对于这种事,他们是宁愿来问月池,也不想去问皇爷。因为皇爷只会说虚无缥缈的感觉,需要他们自己去绞尽脑汁创作。而李越反而会说点实在的能做的,有时冬日里,人家还会亲自下厨,省了他们劳心劳力。
月池想了想道:“就两面黄吧,码子用虾仁、香菇与青豆。”
她补充道:“要软两面黄。”
谷大用早就对江南美食烂熟于心,应了是就退下。葛太医和王太医业已候在外面,依次来替她诊脉。这样的流程,每日都要走一次。
两人细细观察月池的面色,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之色,葛林问道:“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?”
月池点点头:“是好多了,二位的方子,果然有效。只是,能不能再减一些。”
葛林和王济仁面面相觑,又嘀嘀咕咕半晌。葛林道:“这安神汤可以暂减,但其他的可不能动。”
王济仁絮絮叨叨地叮嘱:“特别是二至丸和两地汤,一定要按时服用。”
他眼见月池有不耐之色,忙道:“您也可怜可怜我们,您的信期一直不调,上个月晚了有足足十日,还有腹痛之兆。上次那个阵仗,卑职实在是……”
月池深吸一口气:“我都知道,二位放心。还有什么事吗?”
葛林期期艾艾道:“咳咳,还劳您问问皇爷,这多日未请平安脉,臣等实在是心中难安……”
月池无语,她道:“你就不能直接去见他吗?”
葛林一摊手,可怜巴巴:“老臣倒是想,也要能见得着啊。”
月池冷哼一声:“你见不着,我就见得着了?”
葛林瞪大眼,这话说的,你瞧瞧有人信吗?
月池横了他一眼,拂袖而去。待她沐浴更衣后,两面黄就适时端了上来,面条两面皆是金灿灿一片,虾仁青豆做成的浇头连卤浇在上面。月池举箸一拌,外脆里软的面条吸饱汤汁,咸鲜可口。
她自顾自地吃完,就直往水榭而来。夜此时已深了,天上皓月千里,湖中水月朦胧,交相辉映,人似置身于蟾宫鲛室之内。微风一过,远处芰荷香气渺渺而来,令人心旷神怡。
她差人移来睡榻,拥着被子,闭目养神。直至睡榻一陷,她登时睁开眼,一旁的人影影绰绰。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,轻声道:“别怕,是我。”
她什么都看不到,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,嗅到他衣襟里瑞龙脑的香气。
“冷吗?”朱厚照脱了上衣。
月池摇摇头,枕在他的怀里,散开的头发像轻纱一样。他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,而她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就这么一言不发,都能消磨一两个时辰。
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,待她再次睁开眼时,已然是晨光熹微。她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,身旁还是一个空。又跑了……她讥诮一笑,正待起身,却听到玉石相击之声。
他只着丝绵的袍子,坐在棋盘前,把玩着黑白的棋子,闻声偏头冲她一笑:“在找朕?”
自贞筠离开后,时隔近一年,他们终于又一次长久相对。人人脸上都暗藏着喜气,连大福都比往日要兴奋一些,不停地在地下打转。
可两位主角,倒是神态如常。他替她拢了拢鬓发,她则为他细心整理衣襟,好像从未有过争吵,眼下也未曾面临僵局。然而最剧烈的战争,往往是隐于水下的。
双方皆是不徐不急地落子。月池端详着棋局,看似随意下了一子。
朱厚照问道:“这又是一招奇兵?”
月池抬头看向他:“你猜?”
他道:“朕的确没想到,你会把宝押在这上面,导致看似毫不相干的物件,最后都连成了一盘大棋。”
月池摩挲着光润的白子,她道:“我也没想到,我还以为,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,没想到,您修成了北山道者之术,竟会为此事纡尊降贵,在白日再见我一次。”
朱厚照:“……”
月池又道:“于那些金紫银青,可能的确难以接受。可于您而言,应该能坦然相待才是。毕竟天地万物,都是您的掌中之物。而天之道,不就是损有余,而补不足。”
朱厚照漫不经心地下棋:“那么后果呢,你是想不到,还是不在乎?”
月池轻笑一声:“您心知明镜,并非是我有意为祸,而是祸根早已埋下,待时而发罢了。如不改善农技,小农虽被束缚在土地上,却对财政没有多少助力。如改善农技,多余的人被从土地上释放出来,也总该给他们寻个生计。”
朱厚照道:“所以,方氏就给她们一个天大的生计。”
棋子和棋盘相撞,发出悦耳的声响。月池道:“可这是您默许的啊。”
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,指向他的胸口:“即便天塌地陷,这里的心火也不会熄灭,毕竟平庸地蹲在井底,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,不是吗?”
朱厚照静静地看着她,他握住了她的手:“可朕不觉得,你会这么好心。”
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:“那你干嘛,不在白天也听听呢?”
青女素娥俱耐冷
朕不知道将来,却知道你。
朱厚照一愣, 他随即摇头:“我们之间,早就不能以誓言做约束。”
月池扬眉:“你的承诺,形同虚设。”
朱厚照道:“你的虚言, 亦是车载斗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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