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6节(1 / 1)
谷大用拍了拍他的肩膀,十分同情道:“苏丹的心情,咱家何尝不知。只是,这泰西国度众多,个个视我们如肥肉。如不团结一心,怎能阻止他们东来劫掠。还有这海上逃亡的倭寇,如不杀尽,我等百姓何以安枕。陛下万寿节将至,苏丹不如亲往北京去一趟,以便共商大计啊。”
这已经不是谷大用第一次劝说他去北京了,马哈茂德沙阿的眼前一一闪过明军庞大的舰队,精良的武器装备和高昂的赏金,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心。他哽咽道:“如不依靠你们,我们还能靠谁呢?只是,我们遭到这样的重创,恐怕无法献上足以匹配陛下身份的礼物……”
谷大用道:“哎,我们要是唯利是图之人,又怎会助你复国。心意到了就够了。再说了,苏丹的效忠之心,不比什么都珍贵吗?”
马哈茂德沙阿大为感动。有他作为表率,诸多苦于海盗的藩属国,也选择一起到京来朝拜。
着各色衣裳的外邦人,各地的大商人齐齐涌入京都,他们带来了详细的海图、技艺高超的工匠、各色的良种以及有关西方的情报。比起金银,这些更配被称作无价之宝。京城也因他们的到来,变得更加热闹非凡。大街上车水马龙、人来人往,举目望去灯火辉煌,一片祥和。
月池独倚危楼,俯视着繁华的街景,曼声吟道:“绛帻鸡人报晓筹,尚衣方进翠云裘。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【1】”
她偏头道:“时人言说,今日万国来朝之景,比太宗皇帝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老刘,你怎么看呢?”
刘瑾咽了口唾沫,他暗自嘀咕道,他能怎么看,他敢怎么看,他只能努力拍马屁打马虎眼:“如不是您拖住东南士族,使他们陷入内乱之中,无暇南顾,我们哪来这么多的军饷,打赢了这场大胜仗。今日的盛况,离不开您的辛苦筹谋啊。”
月池道:“是吗?可我如今获得的报酬,却不足以匹配我的功勋。
刘瑾极为圆滑道:“都是一家人,分得太清楚了,岂非是伤了和气。”
月池冷笑道:“他在算计我,逼走贞筠时,心里可没想过什么一家人。”
刘瑾心一跳,果然来了,他道:“那是一门好亲事,她的性命至少无恙……由此可见,皇爷始终还是想着您的。”
月池讥诮道:“想着我?我看未必吧。你的主子,你还不了解吗?城府极深,工于心计,他比谁都清楚,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。要是贞筠死了,反而会让我更难忘怀。所以,她必须好好活着,活着才能跟我离心。”
“他选在此时动手,也是早有筹谋。他知道,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。整整二十年啊,爬上高位,才能手握大权,手握大权,才能左右局势,不至于被这个三方钳制的体系绞杀,反而能破开一个大口子。【2】他笃定我不会在大计将成时从中作梗,所以才敢肆意妄为。他是精明过了头了,精到让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刘瑾一时寒毛直立,他道:“可现下绝非动手的良机啊。有道是神仙打架,凡人遭殃,您就算为了眼前的大好局势,也不能在公事上动手啊。”他们宦官好不容易迎来了腾飞的机会,可不能再被内斗毁了。
月池蹙眉道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
刘瑾道:“您有事,可以冲他……自个儿去啊!”
月池的笑意缓缓浮现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
百辟虔心齐稽首
可你为什么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呢?
刘瑾了然,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。他虽然见惯风雨,可因为太过心心念念,反而落入了圈套之中。
他长叹一声:“打蛇打七寸, 治人先治心。说得就是这么个道理了。不过, 话说在前头,咱家可不会再掺和你们这档子事了。”
月池道:“你连报酬都不听, 就要一口回绝么?”
刘瑾呸道:“福气再好,也要有命享才是。”
月池道:“老刘,你还是怕了。”
刘瑾苦笑一声:“谁能不怕呢?你难道不怕吗?”
月池静静地望着他,刘瑾撇撇嘴:“好吧,那对这样的你来说, 应该有不下一百种方法,把他逼得发疯才是, 何须借助外力。”
月池眉宇似笼上烟雾,她心知不必在这个人老成精的老太监面前掩饰:“这就是不平等关系的悲哀,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东西,让我不得不注意分寸。”
刘瑾腹诽道,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,让我这个可怜的老仆人帮你想想,有什么既能叫他狠狠吃个教训, 又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的法子。
他眼中闪过精光:“何须向外寻找软肋,你只要自己病一次就够了。”
月池一愣, 刘瑾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打了个转,他道:“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。也是,那么多太医、医女围着, 无时无刻地盯着, 就是只有一口气也该救回来了。”
月池很快明白了他心中所想, 她冷笑道:“只有傻子,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。”
“那就没法子了。”刘瑾摊摊手,他半真半假地叹道,“谁叫人家会投胎呢?我们即便心里不舒服,也只能忍着。家和万事兴嘛。”
月池抬眼:“软弱和妥协可换不来和平,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。”
刘瑾一愣,他又有点慌了:“那你能怎么着,你总不能把他打一顿吧。”
月池似笑非笑道:“怎么不能,只要你肯替我遮掩,别说打一顿,我打他十顿也不成问题。”
刘瑾:“……”他又想骂人了,他想说,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,哪怕只消停个把月也行呐。
六天后,万众瞩目的万寿节总算如期而至了。宫里宫外忙活了这么些日子,太监宫人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,到了今日都有如释重负之感。大家都想着,今天熬过去就好了!
然而,替朱厚照更衣的小太监今日明显察觉到不对劲。今日是万寿,又有各国使节来拜,依照礼制需要穿冕服。帝王冕服何其贵重,玄衣之上有日月星辰等纹章,又有大带、大绶,还有玉钩、玉佩等配饰。这一身穿上,份量着实不轻。
小太监帮他着中单时,不小心触到他的膝盖,就听他嘶得一声。小太监一愣,忙要跪下请罪,却听他咬牙道:“……无碍。”
小太监们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,动作虽然更加小心翼翼,但暗窥朱厚照的脸色,便知他果真不大舒服,可今天这样的好日子,皇爷自己不提,谁敢叫太医,只能尽力搀着他。
万寿节,皇帝御奉天殿受朝,宴群臣于谨身殿,后岁以为常。可这次,因着要诸多外国使节来朝,为了彰显上国风仪,自然要比往岁更加隆重。马六甲苏丹马哈茂德沙阿乘坐车马一路行来,见路边彩坊、彩墙、彩廊连接不断,还有以鲜花彩绸结成“万寿无疆”的字样。无数缤纷的装饰,将这条通往皇城的主干道变成了彩色的海洋。
而在这海洋尽头,是巍峨的午门。朱红色的城墙,金灿灿的琉璃瓦交相辉映,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辉。马哈茂德沙阿此时早已下车步行,他仰头看向飞甍跃瓴的城门,感慨道:“这看着就如凤凰一样。”
随行的通译笑道:“您这可说对了,午门又称五凤楼。您看它的模样,不是正如朱雀一样吗?”
马哈茂德沙阿仍仰着头,喃喃道:“像,栖息在神州的凤凰……”
他随其他使节一起,等候在门外,不多时午门上的鼓声就如雷鸣一样响起。午门两边的左、右掖门徐徐打开,众人只觉一幅壮丽的长卷在他们眼前打开。
披坚执锐的禁军旗校早已侍立在护道两侧,个个身材高大,威武不凡。然而,叫这些外来使臣更为惊叹的不是这些将士,而是十头洁白的大象。它们洁白如雪,静静地侍立在两旁。在象奴下令之后,大象们各自把长鼻伸出,达成一座桥。
马哈茂德沙阿等使者虽早已被嘱咐过礼仪,可在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时,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。穿过象鼻桥,人就正式入了皇城了。在仪礼司奏执事官,他们在奉天门外。马哈茂德沙阿有心仔细看看这座金宫大殿的全貌,可碍于众人都低眉敛目,他亦不敢多动。直到他用余光瞥到有宦官靠近,他才大胆抬起了头。
那个身着红衣的太监,正低声询问立在最前几人,接着似是取出了什么东西,又被大家都回绝。马哈茂德沙阿悄悄望去,只见大部分人都是须发皆白,只有一个人看着年纪尚轻。他凝神望去,只见此人头戴六梁冠,身着赤罗衣,更显面如冠玉,神采飞扬。
他一面看,一面思索,旁边的通译实在忍不下去了,忙扯了扯他的袖子。他这才回过神,通译低声道:“快低头,圣驾将至,那是李尚书!”
马哈茂德沙阿大吃一惊,原来这就是李越!
还不待他细思,耳畔就响起了鞭响。皇帝的仪仗已经到了。人未至,先有钟鼓之声。钟鼓声后,又旌旗猎猎,遮天蔽日。旌旗过后,方有五车并排而来,中央一辆的大辂,竟然也是用象车所拉。两只大象拉着刑制高大的车厢稳步前行,车厢之上以赤金绘制龙凤瑞兽的图案。朱红色的丹陛上,文武大臣依次按班侍立,万邦使节齐齐拜下。这样的阵仗,着实将今日的典礼推上了第一个高潮。
接着,就是主要大臣与使者的致辞。马哈茂德沙阿局促地发现,使者中又开始卷起来了。朝鲜李朝的使者一张口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,所述的祝词他虽然听不懂,但是看周围人的神色,也知必是符合大家的审美。
到了他时,他只会说一两句汉语,其余只能用本国之语替代,由通译来翻译。可叫所有使节大为震撼的是,汉家天子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!马哈茂德沙阿在乍听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,想想想御座前是否有通译,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上座人含笑的声音:“……今日见苏丹的风采如常,朕心亦慰。”
马哈茂德沙阿忍不住热泪盈眶,感动之余又觉羞惭,上国天子日理万机,还费神去学习他们的语言,而他仰仗明廷的势力复国,却只知依赖通译,连汉语都不会说几句。他一下又拜倒在地,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。
内阁之中,大家都是当年教过皇帝的,四辅臣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有荣焉之色。刘健还有些担忧,他这有的国家的话会说,有的不会说,会不会让别人有厚此薄彼之感。再说了,礼部的议程里可没有这条啊。
可到后来,他眼看皇帝哪个番邦的话都会来几句,终于由惊诧到麻木,再到无语。
好不容易在大礼结束后,大家伙站得手麻腿麻时,还是齐齐围向月池:“他当年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书?”
“难道这些唏哩咕噜的话,比圣人的经典还要宝贵不成!他连这都肯学,读书时还不用功!”
月池:“……”
她道:“当年皇上才多少岁,贪玩也是人之常情。至于现下为何不学……”
她语带深意:“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,看这些当比我更清明才是。”
符合统治需要,才被抬上了神坛,如今有了新统治的发展,那么是否也要与时俱进呢?
月池道:“阳明先生在两广的心得,先生们可曾去看过?”
刘瑾对丹陛下的这番对话忽然不知,自朱厚照升座起,他看到皇爷的模样,就忍不住头皮发麻。而毕竟此次大典不同往日,天子不是只坐在上头听下头歌功颂德就够了,还需要和下头的人对话。他眼见到了后来,朱厚照的额角都沁出汗珠,只得心一横,叫人取来一粒延胡索丸,递给了朱厚照。
朱厚照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却根本没入口。刘瑾的心一沉,他心中不祥的预兆越来越重。而这预兆在看到夏皇后时,终于变成了现实。
自那桩事后,夏皇后幽居坤宁宫,方氏则被撵出宫去,女官势力大减,再也掀不起风浪。可今天,在万寿节上,夏皇后竟然又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,在谨身殿陪同皇帝大宴群臣。而这样的大事,他身为东厂督主,居然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!
城府之深如他,到了此时也忍不住四处搜寻李越的身影。巧的是,李越此刻也看向了他。隔着重重的人,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。
月池对他眨眨眼,无声地道:“又上当了……”
老刘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,他不由想起张文冕的话:“您既然掺和进去,想再抽身就难了。可不论是君权臣权,还是夫权妻权,都免不了争斗,届时您是帮哪边好?可要是想置身事外,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啊。”
他当时的回答时:“以前需要谋势,这不去掺和也没办法。现下大势已成,他们能自己解决的小事,我当然不会再插手了。”
李越正是抓住他这样的心理,明面上是针对皇上,实际是一箭双雕,剑指宦官!
时间又拉回到五天前的晚上,在镇国府中,这次轮到月池时不时笑出声来。朱厚照被她吵醒,他揉揉眼睛:“怎么,是不知道江南财赋该怎么花了,还是王守仁又什么惊人之语让你拍案叫绝了?”
月池笑得腹中发软,她推了推他:“你去打开药柜看看。”
朱厚照一惊,他道:“你怎么了?”
月池笑着摇头:“我没怎么,你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他无奈,只得打开一看,这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些棒疮药。他回头看向月池:“你受伤了?”
月池慢慢地坐起身,她的双目在夜晚明亮如星:“这可都是老刘的孝心,他以为我们要打一架呢。”
朱厚照此时还未觉:“我们又不是小孩子,打什么架。”
他忽而清咳一声:“真打起来,也不该送这种药。”
月池:“……”
她起身道:“你也知道,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。可你为什么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呢?”
卷帘遥见御衣红
相伴到了今日, 朱厚照就是只听别人传她的一句话,都能大概将她的情绪猜个七七八八,更何况此时还是相对而立。
他立时就知道是贞筠的事东窗事发了, 可仍想装傻:“只是多加了几头象而已, 你不也支持养食铁兽吗。”
废话,那能一样吗, 那是大熊猫。月池看向他:“你任性的事,可远不止这一桩。”
朱厚照道:“是吗,今日天色已晚,还是早点歇息。待明儿醒了,我再陪你一一地数, 如何?”
他去拉月池的手,却被她避开, 不由心中一沉,凝神去看她的神色,却见她神态如常,并无怒色。他心中反而咯噔一下,如她立时发作,证明此事还可解决,可她隐忍至今才发难, 必不会善了。他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,反而庆幸, 他挑在这个时候。江南正在以乡约之制重整底层的秩序,而重建海上防卫、把持东西商路也是指日可待。在这样的关键时刻,她不会为了私事动摇大局。如此拖将下去, 方氏早就和谢丕恩恩爱爱了, 这事到头来只会是不了了之。
月池又怎会不知他的盘算, 心理素质不强的人,是无法呆在这么一个人身边。
她坐了下来,看向他:“喝酒吗?”
他语带警告:“你的情况不适合喝酒。”
月池道:“怎么,你赶走了她,反而学起了她的做派了。你以前想带我出去玩时,可是什么都来。”
朱厚照:“……”
他不敢多言,只得看她去取了酒来。极烈的醇酒在烛火里如琥珀一样。她倒了一杯在琥珀盏里,递给了他:“放心吧,是你喝。”
他没有片刻的犹豫,端起来一饮而尽。月池倒了多少,他就喝了多少。到了后来,饶是他这样的酒量,面上也不由发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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