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?惜春令(1 / 1)
夕阳晚照下、云似缭烟锦画笼罩着整个香盏仙岛,此岛乃西王母莳花弄草之地,非凡人可进。
岛周耀金水光粼粼烁目,三抹白色身影迅利似游龙掠于水面之上,衣袍落下之时好如羊毫点金,在水面上漾开一层浅淡的金色波纹。
“师父,那雉精往仙岛去了!”
徐听云手执利剑,飞驰间剑身银光阵阵。行进时速度过快,什么都瞧不清,难以看出她剑上还沾着点点血迹。
前面狼狈逃窜的两只雉精反手一挥,团团黑雾弥漫开,什么东西朝着徐听云他们砸过来。
徐谨礼冷声:“雕虫小技。”
抬手间一道咒令,水面激起道道白浪直奔两只雉精斩去,将那黑雾顷刻间劈开。
两只雉精一看不好,连忙分头逃窜,用手中的隐生罗盘越过结界上了仙岛。
徐谨礼手起结印,旋即打开结界:“分头追!”
“是!”徐听云和杜惟道朝往另一方向追去。
这两只雉精偷了仙家法器不说,只一个月快杀生百人有余,挖去心肝双目补食以精进修为。
徐谨礼和师弟杜惟道、弟子徐听云来到这结界边上本是来求王母赐仙草,没成想半路碰上修士求救。
两只近千年的雉精躲在结界边上杀了不少修士,想继续假扮成人诱徐谨礼他三人入圈套,结果反被识破。几番较量之下受了重伤,眼看不是他们的对手,只能竭力逃窜,一路被追至此。
隐生罗盘可藏匿踪迹身影,为仙家法器,那雉精有了此等法器,料是徐谨礼他们也无法顷刻间将她们找到。
踏上仙岛需行事谨慎,徐谨礼放缓步调。此地凡人禁行,哪怕是他们,若是糟蹋了王母的花草,也必遭责罚。
他一路走马观花、手中掐诀,感知着周围异常波动的生息。
骤然间,前方草丛中传来扭打缠斗的声音,还有低低的嘶叫呜鸣。
放轻脚步,徐谨礼走过去,看见一只小赤狐和那雉精打成一团,鸡毛和狐狸毛掉了一地。
那雉精大概是被他们重创之后追了太久灵力不够,化成了原型被小赤狐咬着大腿甩着按在地上。雉精不甘示弱去啄它,小狐狸不愿松口,头上的毛都快被尖喙啄秃。
徐谨礼知道自己该将那雉精立斩于剑下,但不知道怎的,看见那只秃毛小狐狸,他蓦地有些想笑。
怎么这么傻,好歹是只狐狸,连只鸡都斗不过。
他利剑出鞘,双指并拢指引剑身一划,那雉精的头就被斩落在地,未伤到那小赤狐分毫。
仙岛上的狐狸想必是哪位仙家的灵宠,既不是妖邪,断不可罔造杀孽。
倏地,嘴里的野鸡头“咚”的一声掉了,小赤狐吓了一跳松了口。
它抬起一只爪子歪头瞧去,一个高大的白袍男人背光站在它面前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是眼中有些许笑意。
这人是谁?他笑什么?小赤狐奇怪地用爪子挠了挠耳朵和脑袋,一爪子挠上去,才发现自己的头好像被那野鸡啄秃了。
顿时,它懂了,男人是在笑它傻……
小赤狐急得在原地追着尾巴转了一个圈,怎么自己也是一只修行了快两百年的狐狸,太丢脸了。
它气急败坏地回头朝男人呲了呲牙:坏人!我抓妖还笑我!哼!
随后就想撒开爪子离开这里,却被男人捏着后颈提了起来。
它四肢慌乱地挥舞着,头朝后够想去咬他的手,无奈够不到,被提在空中无力嘶叫了半天,被转过来和男人四目相对。
刚刚背光,看不清人,现下倒是能完全瞧清楚他的脸。
原本因为束手无策害怕耷拉的耳朵一下子又立了起来,它盯着他的脸,一瞬不瞬,眼睛睁得圆溜溜的:这个人好好看噢……
本想将它提起来看看有没有伤处需治,徐谨礼眼睛扫了一圈,倒是没看见哪伤到,只有头秃了。小狐狸刚刚还朝他龇牙咧嘴,不知怎的,又一下子乖巧起来,垂着爪子盯着他看。
徐谨礼看它不乱动了,这才把它抱进怀里,摸了摸那掉了毛的小脑袋:不知哪位仙家座下的赤狐,倒是一点都不怕人,抓起妖精来还有几分本事。
徐谨礼挥袖一扫,那雉精的尸体湮灭,血迹也被匿去,徒留一个罗盘在原地,被他捡起来。
头还未来得及抬起,天上金子一般的细粉飘散下来。一阵足以响彻整座岛的啼叫声回荡在徐谨礼的头顶上方,是王母座下神鸟三足金乌,正挥动着浑黑的羽翼要落下来。
他怀里的小赤狐突然不安起来,拼命往更深的地方拱,头愈加往他怀里扎,急得没有章法,爪子快把他外袍勾破。
害怕?徐谨礼看了看它,把它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里,小狐狸瞬间不拱了,安生待着。
三足金乌化成人形站在徐谨礼面前,徐谨礼微微颔首朝她行礼:“问仙姑安。”
三足金乌凝眸望着他,首先瞥了一眼他的袖子,而后看他问道:“可是来求药?”
徐谨礼点头答:“正是。”
一个圆镜似的东西显现在徐谨礼面前,三足金乌指着镜中的徐听云和杜惟道:“此二人亦是?”
徐谨礼摇头:“非也。妖邪逃窜至岛上,故令我师弟和弟子去将它拿下,恐伤了岛上生灵,作践了娘娘的花草。”
收回圆镜,三足金乌点了点头:“念在事出有因,便不记过,下次不可擅闯仙岛。子且随余来取药。”
徐谨礼跟上去,走着走着,感觉袖中的小狐狸抱着他的胳膊不放,正在咬着他里面的衣袍,牙齿隐约要扎进他肉里似的磨着。
他手伸进去捏住它的嘴,手指抵开吻尖那层薄肉摸了一下它的牙,体会到了能够刺进指腹的锐利触感:牙还挺尖。
动手施了术让它闭了嘴,无法再作乱。
原以为这小赤狐会憋不住跳出来,结果反倒抱着他的胳膊不闹了,乖乖躲在里面。
徐谨礼眯了眯眼:原来是要训了才听话。
“敢问仙子,在下方才瞧见这岛上有只赤狐,可是哪位仙家座下灵宠?”徐谨礼问。
三足金乌到了映月洞天施术打开结界,回头看看他而后道:“只是一只……不驯的小狐狸罢了。”
那就是无仙家认养?徐谨礼感受着胳膊上温热,沉默了一会儿。
三足金乌将提前准备好的定魂草和枕心安神花拿出来给他,“子欲带其走,须承诺无论如何护它周全。”
徐谨礼已向王母求药快整整一百年,每年都是三足金乌来发药。他们还算熟悉,这大概是三足金乌能相信他的原因,但也只是相信,还未到能把小狐狸带走的份上。
“此狐机敏而修为不精,又漫然放疏。得无好心照拂,余无法心安。”三足金乌捻了个诀,小狐狸就骤现在她怀里,三足金乌替它解了口上的禁锢之术。
小赤狐在三足金乌怀里,撇下耳朵抬头瞧她,眼神可怜地低低叫着。三足金乌提着它薄薄的耳朵,摇头叹道:“不罚你。”
听闻此言,小赤狐一下子活泼起来,在她怀里摆着尾巴,舒舒服服卧着。
原来刚刚要躲起来,是怕犯了错被三足金乌责怪。徐谨礼看着那小赤狐,刚好那小狐狸也在看他,耳朵时不时扑朔一下。
三足金乌顺着它的毛,小狐狸看久了徐谨礼又回头看看三足金乌,叫了两声,像是在央求什么。
只见三足金乌愣了一下,蹙眉叹气,过了一会儿缓缓对徐谨礼说:“……即是如此,子可带其走,须在子气数将尽之前亲自将它送回。”
徐谨礼不解她为什么又变了主意:“为何……”
“算余心软,它欲随君而去,自讨苦吃,余亦无法阻拦。”三足金乌说完,便将怀中赤狐放开,任由它走至徐谨礼身边。
低头对上那双秋水剪金瞳,徐谨礼对三足金乌行了一礼:“仙姑所言,在下谨记。”
三足金乌算了算时日嘱咐道:“仙药既以用百年之久,子无心续命,魂魄又有缺失,药与灵玉愈发见效甚微。子之阳寿至多还余十年,十年之内将其送回。”
他的心早被挖去,还能靠仙药和灵玉多活百年已是颠倒阴阳之事,故哪怕寿数只剩十年,徐谨礼已经能达然受之:“是。”
出了映月洞天,三足金乌便抬手施术将三人都送出了岛,重新用云烟布下了香盏岛周围的结界。
徐听云站在徐谨礼面前的时候手里还提着雉精的头,看见自己突然站在仙岛的岸对面,一时有些发懵:“师父?”
杜惟道倒是对此不那般讶异:“许是被三足金乌将我们赶出来了,本来听云你和我就不该擅闯仙岛,不遭责罚已是幸事。”
徐听云无奈摊摊手,扔掉了手里血淋淋的雉精头,凑过来巴望着徐谨礼怀里的小赤狐:“诶,师父,你怀里这只狐狸哪来的啊?”
徐谨礼揉了揉怀里小狐狸的脑袋:“……有些缘故。”
嗅到徐听云手上的血腥味,小狐狸够着够着想去舔她的手,被徐谨礼捂住了嘴,让徐听云去将手先濯洗干净。
当天御剑赶回宗门,一路上凡所见修士弟子皆讶异,震惊着朝徐谨礼问掌门安,徐谨礼只点点头并未多言。
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怪事,掌门宗师最厌恶妖邪,见之必斩,如何会带一只明显就不是普通赤狐的妖精回来?杜副掌门让他们管住嘴,莫要将此事流传出宗门之外,节外生枝。
旁人不知,但杜惟道能看出一些端倪,妖邪周身化炁污浊,而此赤狐化炁较为清明,不像是邪物。再加之此灵狐在仙岛长大,那儿并非妖物所能留驻之地,里面飞禽走兽更近于灵,千年后亦可成仙。如此一来,徐谨礼没有杀了它,而是把它留在身边,他也可以理解。
就是和那些见识短浅、修为不够的榆木脑袋们解释起来太麻烦,他还得想想怎么处理日后那些来自其他宗门的闲言碎语。这种杂事一般都是他的活,徐谨礼从来不在乎名声,也不管。毕竟没人有那个胆子站他面前嚼舌根,只有杜惟道却已经开始头疼。
“师兄,你准备如何待它?钧天宗禁养妖宠这条规定当初还是你定下的,你要是天天将它带在身边怕是不妥。”
自从徐谨礼带着仙门百家将妖魔两界压下一头之后,修仙界前所未有的繁荣,甚至已经有修士仗着如今仙门势力庞大开始圈养妖、魔两物当作玩物。
徐谨礼对此事一向鄙夷,不仅是妖魔,更是鄙夷那有了一丁点权力就忍不住向其他生灵施压的蠢货。他曾当面怒斥,但凡钧天宗上下谁做出此等龌龊事,即刻赶出宗门。
手中散出一道青光,徐谨礼将赤狐周身的灵力显出给杜惟道看:“你应当看得出来,它并非妖物。”
杜惟道好脾气地点点头:“是,但旁人看不出来,弟子们也是,而且你还说过全宗门上下谁都不得圈养像它这样的宠物,不然就要滚出宗门。”
“……”
半晌,徐谨礼出声说道:“从明日起,我进亘月山闭关,待它修成人形为止。”
看着那卧在徐谨礼怀里的小狐狸,杜惟道叹息:“可化形之后,仍免不了存有兽性,凡是有点修为的修士都能看出来它不是人。”
小狐狸在徐谨礼怀里又开始用爪子捯他的衣袍,被徐谨礼捏住爪子,小狐狸又咬在他的手上,他没再管,随它咬:“这点我有办法,该教的我也会教。”
实在是劝不动他,杜惟道放弃:“行吧,那我明天宣布你闭关,不让弟子们去打扰你。需何物可传信给我,我命人送上去。”
“嗯,好。”徐谨礼低头看了看咬着他手指不放开始舔的赤狐,捏住了它的嘴,抬头和杜惟道继续说,“还有一件事,其他人我未曾说过,连听云也是,但你应该知道,我时日无多了,这个位置……”
杜惟道连忙打住:“不是至少还有五十年吗?这般急迫干什么?”
徐谨礼摇摇头:“我没有那么久的时间了,那天三足金乌已经估算过,约莫还有十年。”
杜惟道听到这个十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,几乎是瞪着徐谨礼:“十年?!怎么会是十年?!不是五十年吗?”
自杜惟道五岁打进宗门起,就是被徐谨礼带着修行,每次大关都是徐谨礼帮忙渡过,俩人远不止师兄弟那点道门前后辈关系。杜惟道没有亲人,徐谨礼待他如亲弟弟般从小护着他,一直到如今他成为副掌门。
那些点点滴滴的恩情他都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他把徐谨礼视作亲兄长、半个师父,而不是什么掌门、师兄弟。他们不是家人,甚似家人。如今他杜惟道还能活几百年,徐谨礼却突然只有十年阳寿,他是断然接受不了的。
徐谨礼看他眼眶发红,叹了口气,该说的还是得告诉他:“仙草的作用在逐渐减弱,灵玉的灵息也在流逝,心被挖去,我早该死了,能多活百年本就逆天而行。我撑不了那么久,也差不多了……惟道。”
心中闷痛,杜惟道声音发哑:“什么叫差不多了?我还能活几百年,你说你只有十年,你让我怎么接受?再说了,没了你,下次祭天大典怎么办?仙门百家包括妖、魔两界,这么多双眼睛看着,你不能倒下去,师兄,你不能……”
徐谨礼眼神温和:“人总是要死的,惟道,我这个位子迟早是你的。”
这话他百年前开始,每隔十年都要和杜惟道说一次,每说一次他们就会吵一次:“我不要,我不稀罕什么掌门之位!行了,别说了,明天开始我去找找有没有法子能延长你的阳寿,别的都不谈了。我走了,你休息吧。”
说完杜惟道就气冲冲地走了,每次他们谈及这个问题,杜惟道的脸色总是不太好看。徐谨礼知道师弟待他如兄长,也说不出太重的话来,只能等他慢慢接受。
夜间,小赤狐蜷缩在徐谨礼枕边休息,骤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。它连忙睁开眼睛朝男人看去,男人额头冒着细汗,手捂着嘴在咳嗽,直到咳得受不了撑起身子到床边猝然吐出一口血,捂着喉咙大口喘着气。
它不懂他怎么了,只觉得他看上去好难受,来回在他腰间走来走去,想用爪子挠他问他怎么了。
男人嘴角还有一丝血迹,平复好呼吸之后,把它抱在膝上看了看,虚弱地笑说:“担心我?”
它想说是的,但是说了他也听不懂,凡人不够聪明,听不懂狐狸怎么说话。于是它够着舔去了他嘴角的血丝,仰头抬起一只爪子看着他,呜咽着去抓他如瀑般的乌发。
徐谨礼念诀处理完血迹,握住了小狐狸的前爪:“好了,别闹。怪我把你吵醒了,继续睡吧。”
它能看见男人的冷汗不止,听见他连呼吸中都带着痛楚,想问他那你怎么办?你这样睡得着吗?
男人蹙眉躺下,无法回应它。因为它是只不会说人话的小狐狸,所以它只能陪在他身边干着急,或者耷拉下耳朵选择看着他保持沉默。
第二天早上,徐谨礼是被小狐狸的爪子踩醒的,一下下踩在他的胸膛上,还时不时贴在他心口听听,像是在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心跳。
他朝那小赤狐看了看,明知道它不懂还和它说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很奇怪是不是?那里没有声音,因为我早就死了,硬生生当鬼多喘了一百年的气而已……”
他以为它听不懂,但是它能听懂,它在奇怪,为什么没有心跳他还能活着,而且活得并不开心还活了那么久……
徐谨礼起身,习惯先去沐浴,随后要准备闭关一事。
不知这小狐狸要多久才能修成人形,在他死前,能不能看得见。
他一直走到蕖仙池,发现脚边那只小赤狐跟着他,皱眉挥手布开结界将它拦在外面。
这是他沐浴的时候必做的一件事,曾有弟子误入这蕖仙池之后,徐谨礼就再也没将此处开放过。
徐谨礼自顾自褪去衣袍,进入灵池后发现那小狐狸就扒在结界外,锲而不舍地用爪子一直挠。他倒是不担心它能进来,只是有些太吵,尤其爪子尖利的划动声,令他太阳穴旁的青筋突跳。
直到徐谨礼实在受不了,给结界开了个豁口,把它放了进来。
狐狸怕水,也不会主动进到池水里,也顶多就在岸上转一转,进来就进来吧,倒也无所谓。
徐谨礼是这么想的没错,然后他就看见那小赤狐骤然跳起,一头朝他面前的那块空处扎了进去。
…………
可以说是手忙脚乱地想把它捞出来,但是这只小狐狸下了水和鱼似的,简直灵活得让徐谨礼惊叹。
最后,他施了术将它圈在一个结界里带了出来,慢慢浮到了他面前。
结界里有水,但是不多,不会漫过狐狸的口鼻,但是这小狐狸怎么不动?徐谨礼怕它溺水,放开结界,将它抱到手里探了探它的鼻息。
手指刚靠到吻部就被这小家伙咬住了,生龙活虎地咬他,合着刚刚是在装死。
徐谨礼看它活泼得不行,捏着它的脸让手指远离它的牙齿,蹙眉道:“等你化成人形,要还是这么调皮,我一定会让你长记性。”
小狐狸歪头朝他看了看,肆无忌惮地抖了他一身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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